木心《雪橇事件之后》PPT
一是昔日的快乐。二当年我们都住在北平的西郊外,所谓西郊,其实已很靠近市中心了,——那时的市中心是前门大街那一带。就是在我降生的那一年(1934),日本人首...
一是昔日的快乐。二当年我们都住在北平的西郊外,所谓西郊,其实已很靠近市中心了,——那时的市中心是前门大街那一带。就是在我降生的那一年(1934),日本人首先在前门外的蚕池动工挖地,那是为日本的军服厂造厂址,不久又在那里造起几座低级的“娱乐场”,供他们的占领军中下级官兵玩乐取乐。所谓“娱乐场”,类似今日的迪斯尼乐园,规模小得多,设备也简陋得多。入口处,有一圆形小广场,广场中央是一座形似圆桶的玻璃房子,里边养着许多热带金鱼,据说那些金鱼是专供日本军官们垂钓取乐的。进得广场,迎面的大影壁上满布着花枝图案,——那是日本军人掷骰子赌博的用具。往里走,灯光渐亮,空气也清爽宜人,沿途的小摊贩多得不得了,卖各种各样的日本小玩具,都是日本制造的。我曾买到过一个漂亮的日本风筝,只是线细极了,根本放不上天。往前再走,就是大平台。平台中央是一座高高的铁塔,塔顶安置着大圆球,塔身上不断升降着各式各样的气球,大小不一,或高或低,或左或右。其实大平台就是一间大餐厅。我们中国人是不准进去的。我第一次进“娱乐场”,是章衣萍带进去的。章衣萍那年也不过十五岁。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美军茄克,里边是一件细条子的针织衬衫,(那时的衬衫有长袖和短袖两种。)下边是短裤。他戴了一顶米色的夏季草帽。我则是短袖衬衫和短裤,草帽也是米色的。章衣萍替我脱下草帽弄乱了我的头发,(我顶讨厌理发店里的小徒弟把你的头发弄成整齐的飞机式。)接着他自己也脱掉帽子,他的头发是抹了“司丹康”的(那时世面上流行的男性化妆品),一根根直竖着。章衣萍是我的小同乡,他的父亲是开风气之先的,——他最早在家里装了电话。我还记得那天我从有公用电话的回民馆给他打电话:“章二少爷在家吗?”话筒里他的母亲这样回答我:“在是在家,就是不能接你的电话。你找他有什么事吗?可以替你转告。”我就说:“没有什么事,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。”于是我就听见章衣萍的声音:“谁呀?是你吗?你怎么不进来呀?快请进来!”我去了之后,章衣萍从冰箱里拿出汽水来给我喝,(那时候北平还只有可口可乐和汽水。)一面问我在家里怎么样。我说并不怎么样。他说:“你不能出来玩!我们在海甸办了一个木屋俱乐部,非常好玩!你一定要来!”我跟他去了。一群小孩子全骑着日本小自行车(后座带小孩的),领头的就是章衣萍。(那年章衣萍还没有抽上鸦片烟,精力特别旺盛。)一直骑到颐和园后门山坡上的花木所在地。(那里已经划归燕京大学了。)他们把那几排平房粉刷一新,(房里陈设全是日本式的。)接着就是玩。没有什么好玩的。章衣萍拿出一瓶药水来往我身上一洒。(那药水是蓝色的。)他说:“这是雪花膏!你身上洒了雪花膏之后,就会变成雪花一样!——看!”他拿着一把纸糊的扇子朝我身上一扇:“你看!”扇哪扇哪……蓝色药水一一流淌……我再看我的衣服:天蓝色!天蓝色!就跟新买的一样!大家欢呼起来……黄昏的时候到了。我们再玩捉迷藏。章衣萍明明知道我会输给他也会输给他的跟班,(他们都是一伙。)但是我居然自己找到一个藏身之处:厕所!他们找来找去找不着我。忽然间章衣萍头一个跑进厕所里来:你在这儿啊!他高兴得不得了……我们最后骑到西山去采红果和桑椹还有各种好看的花草树叶,这时章衣萍说要抽烟了(他这时才第一次抽上鸦片烟)。我们来到一片长满乱草蓬蒿的一小块空地上(他们特地骑到西山来抽烟),章衣萍从皮包里拿出鸦片烟盘和烟灯还有一盒洋火红的美丽